因果

我是自己的星星。

在云端


伦敦时间晚上七点三十二分,约翰踏上了飞往美国洛杉矶的飞机。和其他被迫在休息日出差的旅客一样,约翰的表情肃穆,心中满是对上司的抱怨。他提着公文包,拖着灵巧的小型行李箱,里面是他未来三天出差所要穿着的换洗衣物。

妻子艾琳早已习惯了丈夫的出差。结婚十年,她从那个会在走廊门口抓着约翰的袖口肆意撒娇,抱怨对方出差次数频繁的少女,变成了一位只会沉默着替丈夫收拾行李,在门廊前向约翰挥手致意的成熟女性。岁月在她的脸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烙痕,连带着她的心灵都日益衰老了起来。

公司的预算有限,因此约翰被迫跟着长长的队伍一点一点的向机舱后方挪去。大大小小的行李让人群显得更加拥挤,活像一群被渔网向前方拉扯着的沙丁鱼。

14A,靠窗的位置。约翰把自己的行李举过头顶,用力的将其塞入已经几乎饱和的行李舱,然后侧身,向自己的座位挪去。

“借过。女士。”

坐在14B的是一位头发花白,年龄在七八十左右的老人。她将自己鼻梁上的老花镜折好挂在衣领上,然后收起桌板,努力给约翰腾出可以通过的空间。

老人的手中拿着一本很厚的书,约翰瞥了一眼书籍,发现从侧边透露出的书页已经泛黄,书角也有多处被磨损的痕迹。这想必是一本好书,才会被这位老人翻阅成这副样子。

约翰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下,长出了一口气。

他向飞机舷窗外望去,只见远处已是暮色昏沉。机场位于一处平原地带,周围没有建筑物的遮挡,因此约翰能够轻易的看到地平线。天与地交汇处的天空一片暗色,位于另一边的落日无法照亮此间的天地,于是天和地就这样粘合着,让人难以分辨。

前一天晚上一直在加班准备这次出差所要用的材料,约翰昨晚几乎是一夜未眠,直到早上六点左右才对付着睡了一会儿。此时的他已是身心俱疲,一旁的人群还在缓慢挪动,约翰看着远处的暮色,不知不觉间已经睡了过去。

恍惚中,约翰听见机长向乘客们介绍此行的目的地,还有机组成员们惯常的紧急情况处置介绍。这些约翰在之前的多次行程中早已听了不知道多少次,所有内容都熟记于心。

随着飞机缓缓地向后移动,约翰也终于被睡神彻底俘获,随之一起进入了梦乡。

约翰做了一个噩梦,梦里的他独自被困在了电梯之中,在救援终于来临的前一秒,电梯开始轰然向下坠落,失重的感觉让约翰想要大叫出声,开口却发现自己的声带紧绷,一点声音也发不出。

约翰双手狂舞着从噩梦中惊醒,冷汗布满了他的全身。大概是失重感太过真实,以至于在醒来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约翰以为自己还被困在电梯之中,难以分辨现实与虚假。

舷窗外是一片漆黑,机舱内的灯也都暗了下去,只剩下行李舱上的两条灯带还亮着,为有需要的旅客指明方向。

约翰看了眼手表,发现时间已是晚上十二点半,距离飞机起飞已经过去了四个多小时。他觉得有些口渴,抬手按亮了呼叫键,想向机组成员要一杯水喝。

坐在一边的老人不知去了哪里,她的眼镜放在座位上,那杯被她拿着的书却掉落在地。约翰解开安全带,弯腰将躺在地上的书拾起,他的目光不可避免地扫过书的封面,书的名字自动跳进了他的脑中。

《让·德萨一生中十三件后悔之事》。

真是本奇特的书。约翰这样想着,将书放到了老人的座位上。

头顶的呼叫键一直亮着,机组人员却迟迟没有出现。约翰感到有些疑惑,此时已是深夜,晚餐时间已过,即使是那些最怠慢的机组成员此时也应该已经过来按灭呼叫灯,然后询问自己有什么需求了。

迟迟未得到解决的口渴让他觉得有些恼怒,约翰起身向前后张望,试图分辨飞机的哪端距离自己更近一些。然而,当他向四周看去时,才惊讶的发现,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机舱里的其他人全都消失不见了,硕大的机舱中只剩下了他自己一人。

虽然满身疲惫,心不在焉,但登机时约翰清楚的记得,这趟飞机应该是满员才对,候机时地勤人员特意在广播中强调过这一点。

人都去哪了?

约翰感到一丝毛骨悚然。他晃了晃脑袋,感觉自己似乎还被困在刚刚的噩梦之中。

再三确认自己是清醒着的之后,约翰小心翼翼地沿着过道向机舱前部走去。途中他借着昏暗的指示灯带,仔细地查看了两侧的座位,但除了随地掉落的各式私人物品和呈现扣紧状态的安全带以外,约翰一个活人也没有看见。

越往前走,约翰越觉得心惊害怕。他开始大步向机舱前部跑去,想要确认消失的是只有乘客,还是包含机组成员在内的所有人。

过道上掉落了不少的东西,有男士的大衣,有笔记本电脑,还有几个行李箱。约翰跌跌撞撞的在过道上奔跑着,脚踝时不时就会被东西磕到,撞得他脚骨生疼。

然而约翰却没时间在意这些。他几乎是连滚带爬地穿过头等舱,来到了机组人员准备餐饮和休息的地方。

“有人吗?谁都行!有人吗?”

约翰拨开餐饮室的门帘,向里面大吼道。他期盼着会有某个身着制服的空姐或是空少来到自己面前,训斥自己的擅自闯入,哪怕只有一个人也行。

然而,除了飞机内特有的轰鸣声之外,没有任何声音回应他。

约翰颤抖着手,摸索着墙壁上的灯光控制面板。随着几下叮当声之后,整个机舱连带着餐饮室的灯都亮了起来。约翰打开了所有休息仓的隔间们,希望能够在某个狭小的隔间中看到除了自己之外的另一个人,然而却是徒劳。

机长室呢?

约翰又想到了这最后的希望。他搓了搓脸,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大概是一分钟,也可能是一生之后,约翰抬脚,穿过那些空无一物的休息仓,就像穿过无数空洞的坟茔,来到了机长室门口。

机长室的门半掩着,里面并未开顶灯。休息室内明亮的光线难以穿过半掩的门扉照亮整个机长室,但约翰心里清楚,如果里面有人的话,自己刚刚的呼喊声势必会引起对方的注意,里面的人肯定会出来查看情况。

然而什么也没有。

约翰颤抖着手推开了机长室的门。

不出所料,里面并没有人,只有各种仪表盘的幽光漂浮在空中,像恶狼的眼睛一样,死死的瞪视着约翰。

约翰瘫坐在地,精神已经接近崩溃。他不清楚上帝为什么要跟自己开这样的玩笑。对他而言,没有什么比孤身一人被困在某个没有出口的封闭空间内更恐怖的事情了。现在的情况比刚刚他做的那个噩梦还要糟糕百倍。梦里的自己马上就要等来救援,但现在,在这一万英尺的高空,在这空无一人的向前孤独飞行的巨大怪物之中,没有任何人能救他,他注定要自己孤零零的,心怀巨大恐惧和惶恐的死去。

恐惧吞噬了约翰,他大喊着,沿着布满杂物的过道跌撞着,向着机舱的尾部狂奔而去。他的瞳孔紧缩,眼睛瞪得溜圆,头拧来拧去,扫视着自己沿路经过的所有座位,试图找寻那仅存在于幻想当中的他人。

依旧是一无所获。

约翰冲进了机舱尾部的机组成员休息室,疯了一样翻找每一处角落,掀开每一块布料,仿佛他人可能存在于狭窄的饮料箱,微波炉,或咖啡机中一样。

什么也没有。

约翰仿佛听见上帝在云端之上冲自己冷笑,嘲讽他的一切尝试都是无用之功,是白费力气。他注定被困在这架钢铁怪兽的腹中,在受尽折磨之后痛苦而绝望地死去。他所遭受的一切,所忍受的所有,注定不会被这世界上除他之外的任何一个人所知晓。他将死去,他将死的悄无声息,他将死的毫无意义。

口渴仍然如苍蝇一样环绕着约翰不放,刚刚撕心裂肺的喊叫声加剧了他的痛苦。约翰呆滞的从食品柜中取出一瓶可乐,拧开瓶盖,仰头将可乐一口气全都灌了下去。

可乐冰凉而粘腻,粘在约翰那刚刚因为过度使用而有些撕裂的喉咙内壁上,让他不自觉地咳嗽起来。

约翰在最后一排随便找了个位置坐了下来。他的大脑很乱,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他试图梳理自己现有的信息,然而对于死亡的恐惧彻底淹没了他,让他的大脑没有办法好好的思考。

在持续的恐惧和颤抖之中,约翰想起了他的妻子艾琳。他想起今天中午自己出门时,艾琳斜靠在门框上向自己挥手。他想起艾琳和往常一样,对自己说注意安全,让自己早点回家。正午的阳光太过刺眼,约翰的眼睛有些痛,而艾琳的样子则融化在阳光之中,让人难以分辨。

他当时是怎么回应的来着?

约翰在纷乱的记忆中试图回溯自己当时的行为,但却收获不大。他好像只是向艾琳随意的挥了挥手,便急匆匆地坐上了去往机场的计程车。

他亲吻了艾琳吗?好像没有,那似乎是自己上次出差时的事情。但为什么,他却能够清晰地感受到艾琳面颊的温度,能嗅到艾琳睡衣上那独特的芳香?

所有关于艾琳的一切突然从记忆中脱颖而出,短暂的挥散了死亡带来的阴影。约翰想起了他第一次见到艾琳时的情形,想起了那天晚上自己是怎么因为艾琳的一颦一笑而心跳不已的。尘封了多年的记忆突然变得鲜活而生动,约翰依旧在颤抖,但现在,这份颤抖已经不再是由于对于死亡的恐惧,而变成了对于艾琳的深深的思念。

他好想能够回到家里,回到艾琳的面前,再拥抱她最后一次 。如果自己注定在这个钢铁怪兽的肚中孤独死去,那今天中午隔着花园的最后一撇将是自己此生见艾琳的最后一眼。为什么自己没有亲吻她?明明时间尚且充裕,为什么自己没有跟她好好的告别?

悔意充斥着约翰的胸腔。如果早知道今天就是自己的死期,那他一定不会以这样的方式离开艾琳。

不,他不甘心,他要活着回去,他要好好的亲吻艾琳,告诉她自己有多么的爱她。

就算上帝一意孤行,定要让自己死在此处,在最终的结局到来之前,他也决不会就这样放弃希望。

生的意志重新出现在约翰的脑海中。他甩甩头,将多余的杂念全都抛之脑后,心中只剩下了自救的想法。

随着恐惧被暂时压制,理智慢慢回笼。约翰想起自己曾经在网上看过与飞机有关的节目,里面提到,飞机飞行的路线是由机长和地面人员相互沟通确认的。目前飞机仍在平稳飞行,这就说明飞机开启了自动飞行模式,一切操作都是由智能电脑来操控的。

只要找到能够和塔台联系的方式,自己说不定就能在地面人员的指挥下,操纵飞机平稳落地。一旦自己能够落地,那么自己也就暂时避开了死亡的威胁,自己就能够和艾琳团聚了。

想到这里,约翰的心中充满了希望。他向机长室跑去,沿路的障碍物全都被他踢到两边。

来到机长室,约翰在墙上摸索,终于找到了机长室灯的开关。随着灯一一亮起,约翰走到了驾驶座前,试图从众多陌生的字母中找到电台的标志。

然而,在仔细观察一圈之后,约翰又有些绝望了。眼前的东西太多太杂乱,和汽车的两个表盘相比,这里足有近百个不同的仪表盘和各类按钮,遍布驾驶座的上下左右。想要在不扰乱飞机正常飞行的前提下,在这么多仪表盘和按钮之中准确找到联系塔台的面板,对于约翰这个门外汉来说无异于难比登天。

也许机长室会配备说明书?或者有实习机长的工作笔记?

想到这里,约翰又在不触碰任何机械的前提下,在周围开始翻找,不放过任何带有文字的东西。然而,除了两本花花公子的杂志,和垃圾桶里的几个能量棒包装之外,他什么有用的东西也没找到。

约翰又想到了垂在驾驶座一旁的耳机。他将耳机拿过来戴到自己头上,颤抖着开口:

“喂,您好,有人吗?有人在吗?”

无人回应。耳机里面除了电流偶尔的斯拉声之外,什么也听不见。

约翰又把耳机旁边的按钮都按了一遍,同时不停的大声重复“有人吗”的提问,试图最后确认耳机这条路也走不通。他的声音越来越大,到最后几乎是在向着耳机大声尖叫。

耳机那边,依旧是什么声音也没有。

约翰的舌根尝到了一点猩甜,似乎是刚刚有些撕裂的喉咙此时又开裂了。终于,在一口气没喘过来之后,他开始不停的咳嗽,咳出了一口带血丝的唾沫。

室内灯光的反射将约翰那扭曲绝望的面孔投射在了舷窗的玻璃上面。舷窗外面一片漆黑,仿佛这世间的一切都消失了,只剩下约翰自己只身一人,与这架不知疲惫的钢铁巨兽被困在一起。

等到飞机的燃油耗尽之时,这无情的钢铁囚笼就会带着约翰一起,向着地面直直坠落,直到二者一起碎成齑粉,连供蛆虫啃食的筋肉骨骼都一丝不留。

世界上怎会有如此残忍之事?为何死亡会以这样不可抗拒的姿态突然袭击?为何偏偏是自己而不是别人?

如果上帝果然存在,那自己究竟犯下了怎样不可饶恕的罪行,祂才会让自己遭受这样不可忍受的折磨?如果上帝并不存在,就连天国和所谓的死后世界也只是一种错觉,那在此种境遇下的自己,又该做出怎样的努力,才能逃离当下的处境呢?

约翰死死的盯视着面前那些复杂的仪表盘。他的心中生出了一种冲动,一种想要把这些东西全都砸烂的冲动。他的手甚至都已经伸到了距离他最近的一个按钮之上,只要稍一用力,他就能将这个按钮推至与现在完全相反的位置。虽然不知道这个按钮是做什么的,且明知这样的行为非常不明智,但约翰就是没办法摆脱这一冲动。

既然早晚都是死,不如现在就让飞机失控,总好过再浑浑噩噩,忍受不知还要持续多久的折磨。

这似乎让约翰在这完全失控的场面之中找回了最后一丝的主动权。主动结束自己痛苦的这一念头就像是恶魔的低语,蛊惑了约翰。他双眼瞪得通红,眼球布满血丝,牙关紧咬,头顶青筋暴起,面目狰狞的竟是比传说中的魔鬼还要骇人。

然而,就在约翰的手指触碰到了按钮,即将用力的时候,母亲的面孔却浮现在了约翰的眼前。

那是一张约翰许久都未曾想起的脸,碧蓝色的瞳孔周围是发黄而暗淡的眼白,皱纹围绕着眼睛向外向下伸展开来。母亲的眉毛总是舒展着的,但眉心却有一条深深的竖纹。她的嘴角向上翘起,带动着下垂的苹果肌也张扬了几分。

母亲的眼神是那么的温柔,那是自己上大学前,在机场登机口处,对方望向自己的最后一眼。在那之后没过多久,母亲就因为重病而去世了,自己再没能见她一面。

如果他死了,母亲会来接他吗?在二十多年后,自己终于能够再见她一面了吗?还是说死亡只是无尽虚无的开始,一旦死去,世界和自己都将不复存在?

如果死后,人的意识仍能以灵魂的形式存在,那死亡似乎也不是无法忍受的事情。

但如果死后,一切都将化为虚无,那自己这对于生的提前结束,是否是一种不太明智的行为呢?

没人能够回答约翰的疑问。飞机仍在向前飞行,似乎永远也没有停止的意思。

良久之后,约翰的手缓缓垂下。他转身离开了机长室,在头等舱中找了个位置躺了下来。

他很累了,他决定暂时停止自己对于命运的挣扎,将未来交给上帝,或是这架人类智慧凝结而成的巨大钢铁猛兽。

如果上帝垂怜,就请让他从这场无休止的噩梦中醒来,或是索性赐他一场美梦,让他沉溺梦中,一觉不起。

如果上帝憎恶他,那就让他同这架飞机一起坠落,摔到地面化为齑粉,连同他所有的梦想,对于这个世界的所有记忆,一同湮灭成为尘埃。

约翰疲惫的闭上了双眼,伴随着飞机引擎沉重的轰鸣声一起,沉沉的睡去。

舷窗外依旧是一片虚无,就连繁星也消失不见。


评论

热度(10)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